萧临彻的椅中早铺上了软毯,他支在扶手上闲闲地往一侧靠着,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玉扳指,望向下方神色阴晴不辨。裴应麟侍立在他身后,目光跟着扫了一眼陈明琦,想要开口说句什么。但他见堂中寂静,便谨慎地觑了一眼萧临彻的侧脸,而后低眉敛目,最终没有开口。 陈明琦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仅仅片刻便背上全是冷汗。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想不到傅行州竟能突破重重包围反杀出来,借他的堂审他的人,真是好一个反客为主。 但他更没料到萧临彻已到幽州,田高明那边竟然全无消息。情形紧急,他只得押上性命堵一步险棋,祈求萧临彻念在陈贵妃的面子上,当着众人救他一命。 堂中依然寂静无声,陈明琦忽听上首一道熟悉的声音落下来。 阎止在轮椅上几乎坐不起来,声音却不疾不徐,问道:“傅总督如何栽赃你?今日殿下与田大人都在,陈老板只管伸冤。” 陈明琦抬头见是他,只觉得压迫感少了许多,一时气也能顺过来了。他心里嘀咕这姓阎的当真神通广大,明明病得在府里动不了,竟还能混到瑞王身边去。只是这身体不知道还能撑几天,原本就不怎么见好,短短几日便憔悴到了这个地步。 周围静得令人发寒,陈明琦不敢再耽误时间,回过神来语含怒气:“傅总督说从我府上搜出了羯人,这完全是污蔑!是他无缘无故先行闯到我家里,打伤我数十名家仆不说,揪出这几个人还非说是从我这儿搜出来的。田大人可以作保,幽州此前从未让羯人钻过空子,偏偏他傅行州运粮途中偷跑出来,平白生了事端,再硬生生扣在小民的头上!” 阎止的手掩在毯子下,用力抓住扶手,肩膀抵着轮椅高耸的椅背,费了些力才呼出口气,不着痕迹地向最上首看去。 傅行州还从未听过他带着总督官衔称呼自己,只被他这一眼看的心热,心头像顶了捧雪似的簌簌化开,脑海中却是寒光冷剑一齐从头顶压下来的那一刻,刀光剑影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像蜘蛛捕虫一般将他困在正中。 耳畔的喊杀声如沸水一般将人没头淹过,刀刃裹挟着冷风寸寸逼近面庞,他在银亮的反光中看见了无数双自己的眼睛,目光交错,那一刻心中霎时风平浪静,只剩下一个念头:绝不能留在此处,凛川还在等我。 锵——当啷啷—— 令人牙酸的锐器相碰之声不绝于耳,一层有一层府兵脚下竟漫出重重血痕。震耳欲聋的碎裂声骤然炸响,一柄长刀被从中间硬生生砍断,傅行州顶着一身一脸的血迹从人堆中站起来,手中持剑,环顾四周。 一双双绿荧荧的眼睛或怨恨或警惕地盯着他,却无一人敢走近上前。 管家仍站在远处廊下,见他提剑走来已然面色惨白。下颌被沾血的刀尖轻轻拍了拍,他听见傅行州道:“去前厅,把陈明琦叫来。” 陈明琦的两张面容在眼前重叠,彼时面如土色,此时涨红了一张脸,却犹带寒颤。现实让思绪如潮水般褪去,傅行州听见阎止发问:“傅总督为何要找你的麻烦?” “我怎么知道?”陈明琦道,“我不过一介平头百姓,我怎么知道傅行州为何无缘无故,闯我私宅!” “无缘无故……”阎止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淡漠地问道,“如果是抓个毛贼,陈老板也要倾全府之力,痛下杀手吗?” 陈明琦下意识地抬眼看他,轮椅上的人并不是他记忆之中,在后宅养病的那个温和而虚弱的病人。他隐隐地感觉到,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逼近了后颈,已经握在了他的命脉之处,下一刻就要扼下去。 他悄悄向四周打量过去,萧临彻盯着他一言不发,田高明则始终低头轻撇着盖碗里的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陈明琦吞了口口水道:“数年之前,北关曾想借道幽州运粮,奈何天时地利人和皆有所差,草民与哥哥虽尽力谋划,但种种原因下未能成行。只怕傅总督是因为此事一直记恨,如今到了幽州,这才要寻我的麻烦。” 他话音刚落,只觉得周遭气氛陡然一变,像是有什么在倏忽之间卸去了。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田高明暗暗注视着他的目光悄然而落,滑到了不知何处去。 傅行州在上首嗤笑出声:“陈明琦,今日说是你诬陷我还差不多。幽州毗邻北关,我要想找你的麻烦早就找了,不会让你活到今天的。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他加沉了语气又道:“——你府中为什么会有羯人?” “欲加之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明琦声音冷静,垂目辩道,“府中前几日确实新采买了些家丁以充门户,但是那都是府内琐事,到底买了些什么人我也不清楚,更跟我没关系!” “那我就说点和你有关系的,”傅行州一拍桌子,“格兰图吉已招供,你年前运了五百车粮食给羯人,通过幽州外的小径送出去。口供人证俱在,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蓄意攀咬而已,你我早有仇怨,所谓供词焉知不是你滥刑逼供所致,”陈明琦阴沉着脸抬起头,冷冰冰地瞪视着他,“随你怎么说,证据呢?” 四目相对,屋内一时剑拔弩张,两人在堂上堂下互相怒目而视,谁也不肯退却半步。 “……咳……陈老板,”阎止忽地在旁边突兀地出声,声音很轻,“前些日子……幽州丢粮,陈家也丢了吗?” “当然,”陈明琦随口一应,说罢却顿了顿,“说起来,陈家最靠近北关的私仓还丢了五十车冬粮。那时候西北军正好自关外急行军而过。偏偏此时出岔子,该不会是你傅行州监守自盗吧?” “陈老板所知甚广啊,”傅行州眯起眼睛看着他,“行军路线是头号机密,你安坐于幽州城内,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是本官告诉他的,”田高明在旁侧开口道,“幽州毗邻军事重地,城外偶有风吹草动,身为知府多少能够略知一二。陈家是幽州头号商贾,粮产又巨,自然也非同一般。他既然在边关设了仓,我既知道便知会他一声。” “豪绅私仓,知府竟也如此上心,实在难得。”阎止的声音快要听不见了,只是屋里极静,衬出他呼吸轻促,停了停又说,“陈老板,州府粮仓失窃,想必是有人针对幽州粮脉。可你的私仓……咳……也被盗,未免过于巧合。五十车粮食不是个小数目,不向田大人……咳……咳咳……讨个说法吗?” 先前铺垫许多,原来只等着这一刻套话。田高明心中暗骂一声狡诈,抬头向对面望过去,却不由愣了一愣。他此前从未见过阎止,恍然一面却与记忆中漓王的样貌极为相似,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京城的消息传得比风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