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温玦摇了摇头。
他不认可储佑嵩的观点,自然也不会将自己以棋子做比。
他在太早的时候便看透了郅都城内这套行将就木的、不断运转着的、吱嘎吱嘎响的权力体制。
这套体制下的每个人,在决定入局的那一刻起便将身上绑着的绳子交到了金字塔顶端站着的人。
或许有人曾自以为是,试图以一己之力来推翻,不过也只是蚍蜉撼树。
温玦在龟甲、竹简、纸张……不断更迭的载体上堆成的过往中,似乎看透了一条纵向的规律。
朝代是不断变迁的,握有至高权力的主人亦不是唯一的。在岁月的尺度中,唯有文字是达到几乎永恒的存在。
换句话来说,传递符号的人,才是真正的国王。
他实在倦了、也累了,索性脱了靴子,摘了官帽,兀自归去。
温玦轻叹了口气,他早该明白自己与储佑嵩之间有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如同自己不懂储佑嵩,储佑嵩自然也不会懂自己。
“止岿,我说过,”温玦道,“并非所有人都如你一般。”
“那谁又和你一般呢?”储佑嵩的眼中挂着轻蔑,他冷笑一声,“煮粮庵的那几个吗?户部那位……可不是什么善主。”
见他提起季无虞,温玦眼神一暗。
这般多年,他始终坚信着自己心中之道,连同他的两个徒弟,不外如是。
季无虞,大抵是煮粮庵门下最大的意外了。
他这般多年一直顾念着温家的门楣,藏在文坛大家的壳子里演着一出圣人好戏,但自遇着了季无虞,一切都变了。
起初或许是由于季瑾淑的缘故,温玦对季无虞格外照拂些,如同人身边最亲近的长辈般,她在殿试痛击苛捐杂税时自己也曾觉得不过是小辈狂妄之言,直至今时她在宣政殿上提出的税制改革,其中多处想法早便有苗头,他才真的认识到,季无虞的野心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寇德斯早储佑嵩一步先倒,季无虞很快便完全掌握了整个户部。政令在中书省畅行无阻,下达地方,当初被派去鄂州的宋岁桉在铜运结案后便留下来成为了主政一方的地方官,也亦成为了季无虞在税收上伤筋动骨的第一把刀,与此同时,作为几乎是贡献出商税一半有余的江南地区也在苏昧远雷厉风行的推动中上行下效。
望着这群曾经或多或少都曾仰慕过自己的“小辈”,温玦终于在混沌中隐约看出点光的意思。
从前丘独苏总指摘自己将其看作是季瑾淑的延续,现在他则实在清楚季无虞与她母亲的不同之处。
而同自己,也一样。
温玦有些累了,他懒得再与储佑嵩兜圈子,摆了摆手,道:“止岿,罢了吧。”
储佑嵩终于看出了他眼中的疲惫,开口道:“美缺,我今日邀你来此,不过也只是想要提醒你一句,她命主紫微,又有左右星相弼,于大楚而言,极大可能是颠覆性的存在。”
温玦对这些命理之说向来是敬而远之,可听到储佑嵩这边郑重其事,却还是忍不住顿了片刻才道:“这便不劳储大人费心了,她的路,要她自己走去。”
…………
季无虞刚下无量山便朝郅都城内走去,一碰巧就遇着正打算离去储佑嵩,方才嘴里议论的人徒然出现在自己眼巴前,储佑嵩愣了愣。
虽已被贬黜,季无虞还是下了马同他行了礼,储佑嵩倒是仍旧不改他那做派,只轻轻了颔首。
季无虞心胸开阔,自也不会将这点小事挂在心上,转头便翻身上了马,长“驾”一声,往前走。
身后的留葵也立马跟了上来。
只是这二人刚一掠过储佑嵩不久,季无虞身后便传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
季无虞回头。
储佑嵩微微佝偻的身子骑在马上,时代的帷幕在这一刻合上了一个角。
除了在想储大人这般大的年纪归乡了为何还不坐马车,季无虞心中也徒生一阵苍凉感。
她驾马上前,又遇到了独坐于长亭中仰头望着上边的字迹的温玦,季无虞赶忙下马走上前,行礼问好,“义父!在看什么呢?”
温玦抬头,他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似是有些疲惫,随意指了指一个方向,“在上头看着了几位故友的诗。”
季无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忘了过去。
能在此题诗之人大多都是心怀抱负却抑郁不得志,笔迹也大都苍劲有力,季无虞有些看不清,便转而对温玦道:“义父,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当心着了风。”
温玦只点了点头回应她的关心,立马又问道:“你从哪来?”
季无虞知道他要问自己方才干什么,答道:“从一大师圆寂了,刚从无量山下来,还遇着了……储大人。”
温玦一愣,又叹了口气,“我刚送完他。”
季无虞只知道他俩向来不对付,但温玦这一说大抵是猜着从前也该是有几分交情。
“你猜他方才和我说什么了?”
“啊?”季无虞挑眉,“这我怎么猜得着,总不能是和义父你求情吧。”